知青生活札记(续)

Philip Xie 谢建党

June 29, 2015

(六)楚河汉界

我所在黄金围农场前身是荔湾区和东山区公安干校。文革後期恢复了公安系统,大部分干部回城重建公检法,公安干校变成了农场,归属广东农垦局管。农场座落在现在的广州市白云区石井镇鸦岗村的附近。流溪河的一条支流从农场的北部流过,宛如姑娘头上飘扬的丝巾,给农场增添了几分妩媚。农场拥有大片农耕地和上千名农垦知识青年,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国营企业。

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青跟当地的农民的矛盾日趋尖锐。知青人多势众,自成一体,没有注意搞好跟当地民众的关系。而当地农民看着蜂拥而至的知识青年,占领他们世代赖以为生的耕地,使用他们的水资源,心里的感受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农场是国家办的。官员大笔一挥,划定了黄金围农场的版图,农民们只能认命了。从此往後,便不能逾越这条“楚河汉界“了。

有一次,一位当地农民的儿子骑着自行车过界来打捞水浮莲(一种长在水上的家禽饲料),结果被一群闻讯而来的知青逮个正着,被打得鼻肿脸青的。再也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了。

可是,农民对知青的怨恨就越发深了。连当地的农民大婶经过农场宿舍,站在这条“楚河汉界”外,一起大声地喊“十八蚊!十八蚊!。。。哈哈。。。”。她们是在嘲笑知青每月才挣得一十八圆钱的薪资。其实她们有所不知,到了我务农那年,知青的工资增加了六圆,已经是二十四“蚊”了。按当年的兑换率,我们每月可拿到三块美金。为了这三块美金,我们夏顶三伏酷暑,冬冒数九寒风。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姑且不论跟天斗有多大的乐趣,单说与人斗,就乐不起来。当地的农民伯伯可不只是嘲笑几下就解恨了,他们可要动真格的。

面对这种威胁,场部的马洪科长胸有成竹地说:“农民有什麽可怕的!我们有高干子弟知青 !我们不欺负人家也就算了,还轮到他们欺负咱们不成?”。马科长所说的高干子弟是指场部那几个总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知青。他们的确是来自高级干部家庭,赶上了上山下乡的热潮,通过关系来到了我们农场。其中有个叫做“兵克”,是中国驻捷克使馆的武官的儿子。这小子长得神高马大的,脸色 黝黑。他特喜欢跟人打架,而且每次打架都弄点记念品回来。有一次,他居然把对方的耳朵割了下来,放在衣兜里。闲得无聊的时候拿出来玩。马科长对这几位高干子弟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有一次我到场部运鸭饲料的时候就见到这位马洪堆着笑脸在给每一位穿绿大衣的点香烟。

当时听到马科长的话,我们的心定了下来。有这几大“绿金刚”在,我们还怕什麽呢?当年张翼德在长板坡上怒吼一声,不是吓退曹操的十万大军吗?假如我们的兵克站在那些农民伯伯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人耳朵,向他们这麽一际,准把他们吓得捂着耳朵逃走!

过了几天,大事不好了! 那些农民在通向石井镇的唯一马路上挖了个大坑,截断了农场跟外界的交通联系。我们的物质补给运不进来,求救的信息也送不出去。这些貌似头脑简单的农民还挺会谋略的。他们就想把我们困死在“楚河汉界”以内。

祁启耀想到一条对策来。你农民伯伯在前面堵,我们可以从後面的流溪河上逃。他想搭船渡过流溪河,到对岸逃之夭夭。结果他上了船,被另外的农民抓住,打了个半死,差点没被投进河里喂鱼。

农民们“围追堵截”的技俩都用上了! 我们被困在一个孤立无援的鸭场里,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真盼望那几个“绿金刚”的出现。可不知为什麽,都好几天了,马洪科长和“绿金刚”连个影都见不到 !

那些农民还没有消停。他们开始用石头向“楚河汉界”的这边砸过来。我们忍无可忍对他们进行反击。林裕明是老三届的白面书生,这一次也参加了“战斗”。农民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藏身在甘蔗林里,捧着石头慢慢向我们靠近。等到一定距离後,他们突然向我们发起攻击。林裕明被打个措手不及,右肩被一块石头重重地打着。

这时队部的几位干部走出来,试图劝阻,以免事态进一步地恶化。我一个箭步跑到队部副队长邓玉燕前面说:“我们现在要进攻,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我说得特别带劲,彷佛是再世的诸葛。

这时打得眼红的林裕明也附和说:“对,我们打回去!”。

後来这场纷争在石井镇公安的介入下平息了。农民们被勒令修理马路,赔偿被打伤知青的医药费。我们也学乖了,注意跟当地农民搞好关系,还派出篮球队跟农民队进行友谊比赛呢。。。

(七) 回城风波

农场的活非常辛苦。“双夏”大忙的时候,我们顶着盛夏酷暑,在蒸腾的土地上割麦子,整天下来,连腰都直不起来。进入严寒冬季,我们冒着寒风,卷起裤筒,下水田养殖红萍,手脚被冻红一块紫一块的。经过几年的农场生活的磨练,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知青都在思考,在寻求人生的真谛。我们的人生意义何在?难道我们的青春就在鸭场度过?在农场的这些漫长的日日夜夜里,我们都期待着命运的改变。但是,黄金围农场真像一道无形的堤坝,把我们团团围住。

终於有一天,招工回城的消息传遍鸭场的各个角落。人们都非常兴奋,夜不能寐,期盼着自己名字出现在被招工的名单之中。其实,招工工种并不尽人意。这是广州的一家道路工程公司招的工。工作的性质没有太大的改变。为了修路筑桥,也是“夏顶三伏酷暑,冬冒数九寒风” 。所不同的是工作地点在城里罢了。

可是回城意味着从务农到从工的巨大改变,是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一步,当然不能轻易放弃 !每个人都想自己成为那次招工回城的幸运儿。不少人放下手上的活,在通往队部的路上徘徊,希望跟管招工的干部打个照面,给他们留个印象,别让他们把自己名字给落下了。

最终我们都是失望而归。招工原则上是论资排辈的,比我们早几年到场的老知青都应招了。这样一来,招工我们是指望不上了,还是另劈蹊径吧 !

黄建新是铁路局的职工子弟,他回城的方法是报考广州美术学院。他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喜欢在晚上月色朦胧下洗冷水澡,在凛冽的寒风中,也不忘做几个健身的动作。他总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两只小眼眯成了一条线。

为了回城,他的决心可大了。他并没有画画的天分,作的画也并不好看。但他的那种无知无畏,契而不舍的精神值得称道。他每天下午下班後,便爬上了蓄水塔的二楼,把自己关在那间通风极差的水塔储藏室里作画,一画就是好几个月。只可惜他的画一直都没敢拿去应考,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功夫。

邹镜明和何作梁走的完全不一样的路。邹镜是一个挺秀气的型男,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他是跳芭蕾舞的好手,听说他原来在学校歌舞队里跳舞剧红色娘子军里小庞的角色。他歌唱得也不错,是一个高亢的男高音。何作梁长得又高又胖,鼻子尖,颧骨高,人称“老肥”。他也是个歌唱爱好者,是广州四十二中学合唱队的男中音。他们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绝佳的搭配。不信 ? 那就请看他们俩跳的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常青指路”的那一段。邹镜扮演舞剧里面的小庞,“老肥”演洪常青的角色。只见小庞连飞两个“一字腿”後,在洪常青身傍一站,两人一起扬头向前看,做了个“常青指路”姿势。

他们合计着准备报考广州歌舞团。邹镜可以左右开弓,先以“常青指路”里的小庞亮相,继而高歌一曲,艳惊四座。老肥可模仿着名男中音谢长庆的唱法和风格,给他来个一曲定乾坤。可是他们的努力也白费了因为农场压根就不允许报考歌舞团。

我的回城之路跟他们的一样坎坷。我没有特殊的才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闯出一条路来。恰巧电台开播了“跟我学”的英语学习节目。在姐姐的鼓励下,我开始听着广播学习英语。几年来,风雨不改,持之以恒,终於完成了电台的英语学习的课程。

这时广州外语学院领导走出校门,到乡村,厂矿和军队来招生。这是大好事啊 !正好给我提供一个回城的好机会。我连忙跑到队部里找到鸭场主任锺海燕,把我要报考外语学院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她说。心想这个事应当好办。整个农场学英语的人没有多少,能达到我当时的水平也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我并没有跟谁争名额。

没想到锺主任还不等我说完,便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要端正你的态度,要树立扎根农场一辈子的人生观!”。原来他们要求每个人都要扎根农场,为养鸭事业贡献毕生的精力 !果然,我报考外语学院的事成了队部要处理的事件。队部专门派副队长黄珍华找我谈话,还送了一本小册子给我,让我细心研读,在思想深处闹革命。

我看了看小册子的封面,上面的标题写着“我是如何扎根农场干革命的?”。小册子讲的是一位女知青如何为了扎根农场,跟当地的农村干部结婚生子,断了回城的念想的故事。我心里犯糊涂了,为什麽干革命就非要扎根农场?到哪里不也可以干革命吗? 再说啦,到了外语学院学好了英语去革美国鬼子的命,不是也在干革命吗?

後来我才了解到这次的大专院校招生的对象是工农兵的骨干分子,而且得由所在单位的领导的推荐,政审合格後才可录取。因为政治的考量,这次的招收的学生良莠不齐,有实际经验丰富的赤脚医生,也有以交白卷为荣的张铁生式的学员。

我只好自叹生不逢时。我估摸着哪家的农村妹子可以一块扎根的,只要晒得不太黑就行。。。

(八)高考初捷

时间拨回到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四日,第三次复出的邓小平发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讲话。八月四日他亲自主持了由着名教授,科学家以及教育部负责人的座谈会,决定恢复中断十一年之久的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制度,给两千多万的知识青年提供了上大学的机会。消息传到了农场,我们无不欢欣鼓舞,终於见到回城路上的曙光了。

队部领导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得不对高考表示支持。我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复习功课了。但是,高考复习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们这一代知青的文化课本来就先天不足。上小学的时候,遇上了“文革”,断断续续地读了几年书。初中的时候又受到“文攻武卫”的冲击停课了。高中复课後,又要到农村建分校去了我们真正坐下来念书的时间少之又少。

而且,没有老师的辅导,这麽多科目如何入手进行复习?光靠学习热忱,盲目乱闯是不行的,得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学习方法才行。我想既然我有一定的英语基础,那就从复习英语开始吧 !於是,每天下午下班後开始复习英语,在宿舍里大声地朗读英语单词和句子。有一天,我在念“conversation,conversation”的时候,黎广从身边走过。他也把头凑了过来认真地听。

黎广是属於老一届的知青,一米八零的高个,长着两只稍凸出的眼睛和一对几乎靠在一起的眉毛。他嘴巴大,声音洪亮。他听着听着,突然眼睛一亮,好像领悟到什麽似的说:“你是不是在念叨:哄阿Day上床?”。

他真是语言的天才! “Conversation” 和”哄阿Day上床” 不管是意译或音译都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怎麽能把两者扯在一起呢? 该不是他的大嘴巴把他的心事给透露出来吧!後来这位阿Day真的被刚开始学习英语的副队长黄建明成功地“conversation”了。

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利用周末回广州的时间到中山大学补习英语。老师是华裔加拿大人, 是一位很有经验的老师。她在讲述“try”和“manage”的用法,大家都很认真地听着。突然间,一只小老鼠从黑板上的天花板破洞里探出头来。不一会儿就落在到黑板的上沿。当它转过头来看着课室里黑压压的人群的时候,它迟疑了一下,然後在人们的呼喊声中匆匆地沿着黑板边掉到地上, 挣扎了一下後钻进墙角的洞里了。老师打了个愣, 定一定神说:"The rat tried to come down from the blackboard and it managed."。例句顺手拈来, 又恰到好处,引起了学生一阵鼓掌。

终于高考的时刻来临, 我和东猪场的考生被送进石井镇的一间小学的考场。这是一次开卷考试。但光靠临时查书找答案是不可能拿到高分的。只有把各科目的要点领会贯通, 把公式背得滚瓜烂熟, 才可以在有限的时间内答完所有的考题的。

在考生中, 有一位叫吴鸾的女孩。她是猪场炊事班的。这一天她带大量的参考书, 摆在书桌的右角上, 像几层楼的小塔一样。她的位置离我不远。她转过脸来向我示意说, 我可以随便借用她的参考书籍。可惜我一直到考试完毕, 都没有机会使用她的参考书。再看看她, 不但参考书没有动, 连手中的考卷也没有动。

考试结束後,自觉各科都考得不错。但总觉得语文中的文言文翻译得不够满意。回到猪场,我特意问了一下别的考生是如何翻译“夫战, 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竭”的。 这位考生说∶“这还不容易吗?丈夫之战, 一鼓作气嘛!”。哇! 真有你的!如果有“丈夫之战”, 那有没有“妻子之战”? 还有"丈母娘之战”呢? 所幸的是我没有译成"丈夫之战"。我知道“夫”并不是指“丈夫”,而是一个语气助词。高考之役,初战告捷。